李安凱/神筆快畫「無影手」

文/吳瑞璧

一般教授國畫的老師,給人的印象是「談吐溫文,穿著風雅,穩緩成畫」。李安凱老師也教國畫,但他很「另類」。

身形高壯,皮膚黝黑,三分小平頭(聽朋友說他年輕時還曾長髮披肩),兩耳戴了一對十分陽剛的大耳環,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老式的粗框眼鏡,身穿深藍條紋套頭T恤,深色運動褲,斜背一個老舊起毛的包包,腳下隨興踏一雙塑膠拖鞋,一身現代「丐幫」打扮。有時冷天,罩上暗紅色毛呢外套,像極了西藏大喇嘛。說話非常「阿沙力」,簡明扼要不拖泥帶水,頗有江湖「大哥」之風。作畫時,用筆「刷!刷!刷!」又急又快,可比武俠小說中功夫高強的「無影手」,請不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他真的,真的是「無影」手。

斷掌

李安凱出生於平實的公務員家庭,父母皆是高級知識份子,父親曾任高中教務主任,戰亂中轉任軍職以中校退伍,再任職中山科學研究院,母親則為台大、三總的婦科醫師,而他是三兄弟中最得寵的么兒,自傳寫道:「余自幼即聰穎過人,少懷大志,對世間萬物持高度興趣,性喜探究。」可惜太過好奇好動,使他成為師長眼中調皮搗蛋的「問題人物」,經常惹件小事生些小非,只當遊戲一場,受過父母、老師一頓打罵、責罰就會没事。上了高中更變本加利,逞能好玩荒廢課業,一路由建國中學,轉省立桃園高中,再轉格致補校、中興補校,每下愈況。直到19歲,人家已經上大學了,他還在唸高一,依然不改玩性,這回玩出「大事」來了。

膽子夠大!竟然偷了學校的化學藥劑來玩。想要混合過氯酸鉀、揮發性砷化物等數種易燃、高腐蝕性化學物質,製成不穩定的「危險物」,不幸在混合過程中發生了意外,那岩漿般的危險藥劑嚴重侵蝕他的十指,即使身為醫者的母親也束手,送醫還是被判定必須「斷掌」求生,截肢後縫縫補補一個月才出院。問他痛不痛?頭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只剩半掌,心裡有什麼感覺?他的回答頗富禪意:「受傷當時,事情發生那麼快,說真的一點痛覺都沒有,麻醉過後的痛,也早忘了!人生的路上沈重的痛苦事何其多,我們總要『選擇性』丟掉一些,才能輕鬆走下去。」雙臂純熟地挾起杯子,大口飲下咖啡。

個性樂觀好強的李安凱,短短兩、三個月便適應了「無手可用」的生活,期間他初嚐世間冷暖,也遇到不少貴人,起初父母兄長非常憂心,看他迅速克服身心障礙,也放心不少,三個月後,他仍然回到學校繼續高中的課業。面對同學們好奇、憐憫的眼光,一定不好受吧?「也沒什麼啦!只是把以前一起瘋一起玩的朋友給嚇跑了,身邊換成一批有母性愛的女生,李翁失手焉知非福,哈!」一派輕鬆語氣的回答,兩個大耳環隨著他的笑波不停閃爍銀光,很難想像他是如何戴上去。不過,儘管嘴上說得瀟灑,想必內心還是備受打擊,高二沒讀完就辦理休學。

拜師習藝 畫室賣藝 街頭獻藝

李安凱回憶說:「當時,對讀書、考大學興趣缺缺。休學在家反覆地問自己:家裡有沒有錢?能不能供養我到老?答案是否定的。那麼,如何規劃未來的生涯?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大不了去賣愛國獎券,路邊有美女可看,又有錢可賺,多好呀!」結果獎券沒有賣成。倒是各處拜師習藝,兩、三年內遍學水墨、書法、油畫、壓克力樹脂彩繪等技法,「後無退路」是他學藝精進的動力。「到一般的才藝班上課,最初混在學員之中,老師同學都沒有發覺我有異,等到交作品時,啊哈!大伙才驚為天人。」驕傲的笑了。一雙半掌挾起毛筆,沾一沾殘留杯底的拿鐡咖啡,就在餐巾紙上點染勾描起來,真神!不須兩分鐘,一幅「蘭竹二君子」咖啡畫即大功告成,稱他畫壇「無影手」一點都不為過。

學成十八般書畫功夫,就此出山一展長才囉!第一份工作是在承德路一家畫室擔任油畫工匠,畫了三、四年外銷裝飾畫,因為採按件計酬制,並沒有遭受什麼歧視或不公平待遇,收入雖然不豐,但上下班的工作還算穩定。

「會去街頭賣畫,都是被吳繼釗(鄭豐喜遺孀)誆去的。」李安凱說。那年「鄭豐喜文教基金會」在新公園(現改名為「二二八紀念公園」)辦了一個募款遊園會,需要一些有才藝的殘障朋友共襄盛舉,他就這麼被「拉夫」去獻藝義賣。之後發現街頭賣畫,不但時間上很自由,收入也不惡,又可以走入社會與人互動,索性辭去畫室的工作,開始十多年街頭畫家生涯。畫的題材可任君要求,「無影手」大筆一揮短短三、五分鐘就完成一幅山水、一支花鳥團扇,也不好意思賣貴,一件只要50、100元,生意好到應接不暇。他回憶當年盛況:「我在新公園、建國花市都擺過攤,別的畫攤清清淡淡,我這裡卻大排長龍,後來乾脆採取『限量供應』,賣完就收攤走人。我這人不求發財,夠吃夠用就好,大家同是殘障者,有錢一起賺嘛!」,他接著說:「擺攤賣畫和畫室畫畫最大的不同,是要回答好奇客人的問題,例如:你怎麼受傷的?你怎麼吃飯?你怎麼穿衣服?你怎麼洗澡?你怎麼……剛開始有點窮於應付,後來逐漸發展出一套制式答案。當然也會交到談得來的好朋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擺攤賣畫省吃儉用(自己會煮飯,很少外食),幾年下來,雖然沒有發什麼大財,卻在木柵買了房子,自己居住之外還分租給兩個房客,坐收租金,也有一部「中華百利」小車可代步,生活還算過得舒適。

重返校園

當謀生不成問題後,體內「不安分」因子又開始蠢蠢欲動,李安凱想:「每天工作糊口,生活好像沒有什麼目標,找點事作作吧!」於是,決定重返校園繼續學業。

首先,靠著自修通過了高中學歷鑑定。接下來,到補習班補了一年,天生「聰穎」加上後天「苦讀不懈」,讓他一試就中,考上國立中興大學法律系。他說:「很巧!我46年次,同學們都是64年次,我36歲老頭子,他們正好是我的一半,才18歲孩子,有的老師比我還年輕,滿好玩的。」

大學順利畢業後,曾在法律顧問公司上班一年,幫客戶看契約,擬訂規章、草約之類的工作,後來因沒考上資格,薪水與正式律師差太多了,轉而與代書朋友合作,最常辦一些離婚手續,他開玩笑說:「咱們是勸離不勸合,幫助當事人早日脫離苦海,也算功德一件,哈!」情緣已了的男女要離婚,不但錢財、負債、房子、車子、孩子要分得清清楚楚,連貓啊、狗啊、一缸魚、一窩鳥等千奇百怪的東西歸誰,都要爭執半天,寫一張離婚協議書學問可大咧!

辦過那麼多的離婚案件,對自己的婚姻也有獨道的見解:「我一直是個『不婚族』,個人主義太強烈了,連自家哥哥都相處不來,結婚?還是免了吧!」年近「耳順」的李安凱雖然正妻虛位不娶,姬妾卻多多益善,來者不拒。現在,他可是坐擁眾多女友的「黃金單身漢」,經常上網找漂亮女生聊天,會打字嗎?「會呀!不過打得很慢,後來我靈機一動,乾脆打文言文比較省事,沒想到吸引不少崇拜我的小女生。」將手提電腦推到李安凱面前,只見他用右手的掌刃,就能快速打出:「我是李安凱,大帥哥」。

南北開班授徒

街頭賣畫賣出了名氣,五年前經友人推薦到萬華社區大學開班授課,輕鬆又不失認真的教學風格,受到學生們的好評,去年又接下台南縣南關社區大學教席,如今,他收攤不賣畫,每周南北奔波專注教畫。他說:「最開始教畫時,上課只管悶著頭一直示範畫,不太會跟學生解說,慢慢的才知道教畫和賣畫大不相同,手忙著畫畫,嘴巴還得不厭其煩的說個不停,筆法快一點學生看不懂,放慢筆調又畫不出效果來,夠傷腦筋的,尤其教年紀比較大的歐巴桑,可真是磨耐性。」

無論如何,五年來李老師「無影手」高超的畫技,讓學生深深地敬服。他幽默爽朗的個性,很輕易地就與學生們打成一片,在他的課堂上笑聲不斷,幾位阿嬤學生更拿他當兒子看,常常煮食燉補給他吃。唯一對學生感到抱歉的是,無法示範正確的握筆姿勢,只能任由他們自行揣摩。

李安凱不求「利」,更不追「名」,仿若隱世高人。作畫二十餘年,門徒貫南北,有沒有開過畫展?他自謙地說:「我那些『東西』只為了糊口而已,唬唬外行可以啦!開畫展要花錢裱畫、租場地、印畫冊,又要搞交際,我何必自找麻煩?」他的畫從來只題字不署名,家裡也一張畫都不掛。

周三晚上,來到位於龍山國中的萬華社區大學國畫班,觀摩李安凱老師上課情形,走進教室上課已經開始,只見一群婆婆媽媽七嘴八舌地圍著他,「無影手」正大筆揮灑他的多彩人生,如「蘭」一樣慧心才情;如「蓮」一樣脫俗不羈;如「竹」一樣堅強韌性;如「菊」一樣淡泊名利;如「梅」一樣無畏艱難。

(作者為腦性麻痺患者,榮獲2005年台北文學年金獎。本文取材自《擁抱幸福的貓頭鷹》一書第46~54頁,感謝「健行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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