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Falco
自從小六下學期開始,我的「妥瑞氏症」症狀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
親戚朋友們都認為,這個病不單純、很奇特。我在這些親友團的各自單獨會診之下,他們都沒收我掛號費,每個人的答案也幾乎都不一樣。有的推薦中醫,說是胸腔氣血不順、穴道阻塞任督二脈,吃過很貴的中藥、針灸、調理胸腔、科學中藥和把一份中藥加水熬成一碗湯等。有的認為這是西醫的神經問題、智商問題,我注射過很貴的點滴、作過費時的心電圖檢查,有的說要把部分神經用手術燒掉。有的建議民俗療法,要拔罐、推拿、按摩;有的認為要到廟宇拜拜,喝符水、洗符水澡、作法、收驚驅魔;有的認為……
每個人都說得很有理,每個人的結論都不一樣,我到底要聽誰的?
在你們各說各話的時候,你們問過我的感受嗎?你們不要不懂裝懂,請尊重我,我不是你們隨便拿來試驗的白老鼠。你們假如有自己所說的那麼厲害,那你們為什麼不去當醫生?你們都很會講,講得頭頭是道,事實真的是那樣嗎?
媽媽對於這些很會講,各自表示自己是權威的親友們所說的意見毫無頭緒,不知如何是好,最後越聽越亂。
有人說這是小病,她就比較安心。有人說這是大病,她就嚇得驚慌失措,好像我得了什麼世紀絕症,明天就「再見」了,趕快啟動「安寧病房」專案,把握時間多跟我相處,聊聊天,買我愛吃的東西……,想不到我在生了這個病之後,在某些時刻能這麼備享尊榮。
別人一說哪裡哪個醫生對醫這種病滿有一套的,媽媽馬上就會去問清楚在哪裡以及聯絡方式,盡快帶我去看,她不忍心我受到病痛的折磨。
一開始,媽媽帶我去給東勢的一個老中醫看,在現在的東新國小對面附近。老中醫沒有多說什麼,只表示這個病要吃一陣子的中藥調理身體。我吃了一陣子的中藥,又調又理的,好像也沒有特別好;有人報很有名的中醫給媽媽,她也很快就帶我去看,吃了一段時間的藥,好像沒什麼感覺;在這段日子裡看最多的,是神壇和廟宇。
幾乎每次去神壇、廟宇看病,周遭那些信眾們都會以一種很奇怪、很不友善的眼光看著我,把我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後七嘴八舌的討論起我的病情,我的一舉手一投足他們都可以小題大作、藉題發揮,各自發表各自的高見。我一叫,他們說:「『髒東西』有話要說!」我一動,他們說:「『髒東西』在反抗!」我又叫又動,他們說:「『髒東西』很厲害,功力高強……」不管我怎麼做,有什麼話,做什麼事,他們對討論、研究我的病情很有興趣,誰說得越多,彷彿就代表他的學識淵博、見解獨到,在此領域處於權威的地位,大家會以崇敬大師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此時他會陶醉在眾人的崇拜眼光中。
在去神壇、廟宇看病的過程中,有兩次比較特別的經驗。
一次媽媽不知道是怎麼問的,聽說一家神壇很靈,要我去當神明的義子,但要住在廟裡,那間廟就在東勢菜市場的下坡路段半腰處。媽媽強迫我去那邊住,我不得已,只好很勉強的收拾課本和一些簡單的衣物過去住。這次媽媽還告訴校長、班導、老師……,請我過去在東○的師長來看我。
媽媽,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師長們來,看著我的病情不斷發作,時而聲音、時而動作,狼狽的在房間裡抽搐著。師長們看著已不是以前意氣風發的我,突然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待了一下子,要我多保重就走了。只留下心中充滿難堪、羞辱的我,茫然的坐在床緣旁,身體、心理、精神受到嚴重傷害。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與施捨,我只要別人的了解和接納。
另外一次,媽媽問呀問,問到土牛有一家神壇,也聽說不錯。有一回媽媽載我去,在對方作法到一半的時候,她跟媽媽說希望我去會見台中縣長,說可以幫助醫病、改運,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很扯。還好我以「這樣的方式去見縣長很怪」為由,堅持不去,才沒有鬧笑話。
某一次,她在施行法術的時候,她看我沒昏倒也沒怎樣,就說她要我再試試看別的方法。她直接拿起紅毛筆,在我白色的學校制服上塗得紅通通的,一轉過來真的很嚇人。這次不知道她會這樣做,完全沒有準備,也沒帶備用的衣服。她一做完,就叫我直接這樣穿回家,整個背部都是紅色的。一走出去還得了,路上的行人紛紛對我行注目禮,眼睛都一直看著我,他們大概心裡想:「這個人剛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是被人家砍,還是去砍人家?怎麼整個背部都是紅色的?」面對他們異樣的眼光,我只好假裝沒看到,還要表現出一副很勇,剛才打贏架的樣子。在我上公車的時候,還引起一陣騷動,差點把幾個在車上正聊得起勁的老人家嚇昏。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自己覺得:這樣真的很丟臉……
一路上,很多人紛紛以驚嚇和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我不可能向每一個路人解釋剛才發生了什麼,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
說到公車,還有一次特別的經歷。一次午後,我從東勢要坐車回新伯公,很奇怪的是,在這班公車上,只有我一個和一整車的阿兵哥。他們看樣子應該是休完假,準備回他們在谷關的營區,車上只有司機、我、阿兵哥,沒有其他乘客。
看著他們黝黑的皮膚、強壯的肌肉、超短的頭髮,看起來很不好惹,像黑道分子的感覺。我,就只有我一個和他們一起坐車的乘客,我很緊張,妥瑞氏症狀也就自然的多了起來。
我的聲音和動作,應該是不小心吵到他們,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馬上有好幾個阿兵哥在車上學我,模仿我的樣子,又叫又跳的。正當這個阿兵哥「妥瑞發作」沒多久,這時,一個阿兵哥衝了出來,大聲的叫說:「你們在幹什麼,這麼沒有良心。」停了幾秒鐘,整車都鴉雀無聲。我正心裡慶幸還是有人了解我,了解妥瑞氏症,跳出來伸張正義了。這名充滿「正義感」的阿兵哥,突然學我、模仿我起來,瞬間整車傳來爆笑和歡呼的聲音,我成了他們嘲笑、取樂、嘲諷的對象。
*** ***
老師:「Falco,你媽媽來找你。」
我:「什麼?」(正在低頭看書,寫作業)
媽:「老師,歹勢啦。我又來帶我們Falco去看病,要向老師再請個假。」
老師:「沒關係,有同學反應,不管什麼時候都會被他吵到,現在他最重要的是把病看好,不要再吵到同學,要不然同學現在大都是用輕視、不屑的態度對待他,他自己的壓力也很大。」
媽:「好、好,老師歹勢啦。」
老師:「Falco,你的書本趕快收一收,媽媽要帶你回去,作業再補交就好了。」
我:「好,謝謝老師,老師再見。」(我覺得地理老師是極少數老師中對我最友善的一位。)
老師:「好,再見。」
當我一離開教室,有幾個同學高興起來,發出歡呼聲。
就這樣不斷的請假、看病、看病、請假,我的學業成績受了相當程度的影響。整個國一處於這樣斷斷續續不穩定的學習過程,學業成績要排名在中上已經不太可能。我只能在有機會學習時盡量去讀,不然我能怎麼辦呢?要我很平靜,完全不抖動的拿著一枝筆,這麼小的要求我都很難做到了,要好好讀書真的很難,還有其他很多大大小小的妥瑞氏症狀和我正在互相戰鬥著。
一年級暑假,學校公布欄寫著:一年十六班,Falco同學,升二年一班,升學班(當時的二年級一、三、五、七、九、十一班和舞蹈班是升學班)。
這個遲來的好消息對我而言已經來不及。一年級下學期一結束,我因為病情繼續惡化,不得不向學校辦了休學。
我當時不知道這是妥瑞氏症,全部的人都不知道,甚至連醫生也不清楚這個病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天真的想著,我花個一年的時間來把這個怪病治好,明年我可以再辦復學,只落後同屆同學一年而已,應該差不到哪裡去吧?我對明年的重返校園充滿期待。
沒想到,我不但落後他們的年級越來越遠,這個怪病(併發症)多年後,還差點要了我的命。
二年級休學治病,除了外出看病,其他時間都在家。因為我的同學朋友們在平常的時間都還待在學校上課,星期六日是去找他們玩最好的時間,可是分離太久,沒有共同的話題,再加上我的怪病,有些人怕會被我傳染還是怎樣,久而久之我就不再去找他們了。
姊姊讀豐商住校,媽媽要上班,有時都沒回來,一個人長時間待在家,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也沒有什麼好做,真的很孤單無聊。
(作者經歷家暴、妥瑞氏症、憂鬱症、創傷後壓力症等,如今正展開亮彩的人生。本文摘錄自《微沙下的鑽石》一書115~120頁,感謝作者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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