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活出生命光亮——尹蔭芬

文/喬慧玲、周富美

民國四十四年,尹蔭芬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公務員家庭,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每天放學回家途中,巷弄裡總是飄出陣陣飯菜香,雖然年幼的尹蔭芬還猜不出左鄰右舍們煮的是紅燒肉或大蒜炒青菜,但她總會貼心地觀察到,母親總是努力地省吃儉用,靠著父親的一份微薄薪水,辛苦養大了一家五個小孩。

「小時候我們家境不好,全家跟著父親轉調工作,從台中搬到台東,但是我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儘管如此,尹蔭芬的心中,始終有一個小小的遺憾。

考慮家計,捨棄大學從商

「原本我的第一志願是中文系,本來考上了普通高中,但是因為家庭經濟並不寬裕,『萬一』將來考上大學,還要付龐大的學費怎麼辦?」為了減輕父母的經濟壓力,尹蔭芬捨棄了讀高中的機會,選擇進入國立台東商專就讀。

在商專求學的日子裡,尹蔭芬與大學之夢漸行漸遠,約莫十七、八歲時,尹蔭芬經常感到莫名地頭痛、想吐,隨著症狀日漸頻繁,母親帶她到醫院就醫,照了腦波也查不出病因,雖然母親有輕微的青光眼,但尹蔭芬怎麼也沒想到,頭痛的徵兆居然是預告日後失明的前奏。

五專尚未畢業之前,尹蔭芬先參加了高普考「熱身」,沒想到後來連續考了兩年,眼看在台東的同學們都已金榜題名,自己卻因選錯考區而高分落榜,傷心之餘,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哭了十幾天。埋首苦讀、準備考試的日子裡,尹蔭芬的近視度數始終維持在六百度左右,長時間讀書,雙眼難免感到痠澀不適,當時卻不以為意,並沒有繼續追蹤檢查。

到了第三年,尹蔭芬終於通過乙等關稅特考(相當於特考),如願以償當上了公務員。此時的尹蔭芬,白天在國稅局上班,晚上考進逢甲大學念國貿系繼續進修,在穩定的學業、工作、愛情生活中,享受著得來不易的幸福。

延誤診治,眼疾惡化

「以前總是習慣頭痛醫頭,沒有想到要治療眼睛,結果拖到二十七歲才被台中的一位老醫師診斷出來,我和媽媽一樣,都是青光眼,因為眼壓太高導致頭痛,而且醫師不敢替我開刀治療。」尹蔭芬記得很清楚,她當年的右眼視力只剩下零點五,左眼也只有光覺了。但是她並不想被動地等著失明,於是積極著手規劃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從二十七歲確立診斷到三十七歲完全失去視力的十年之間,她的人生又出現了幾個重大的轉折。

為了搶救自己的靈魂之窗,尹蔭芬決定從台中北上求醫,在台北榮總接受開刀治療,當年因缺乏安全感,在開刀治療前一個星期受洗成為基督徒,透過禱告找到面對疾病的勇氣。民國七十一年,二十七歲的尹蔭芬第一次接受手術治療,當時她的左眼幾近失明,只剩下右眼殘存的視力,因手術對於視力改善有限,於是她告訴自己,「我必須在沒有失明之前,到美國留學,然後到啟明學校去當老師,應該沒有問題。」

四年之後,三十一歲的尹蔭芬再度前往台北榮總就醫,當時最權威的眼科主任仔細評估之後,還是不敢貿然替她動刀,以免手術風險奪走僅存的視力,只能透過點眼藥水、打雷射的方式保養眼睛,沒想到視力反而日益減退。此時尹蔭芬又陷入腦壓飆升、頭痛欲裂的煎熬,所幸在友人的介紹下,她遠赴美國就醫開刀治療,由於手術成功,尹蔭芬的視力逐漸回轉。

三十四歲那一年,尹蔭芬又因無法看清楚文字而就醫,檢查之後才發現,當時的眼壓從正常值二十(毫米汞柱)飆升至六十(毫米汞柱),比一般人高出三倍,只好接受第三次手術治療。

民國八十一年,三十七歲的尹蔭芬決定到美國攻讀研究所,她利用下班後的時間自修,沒想到視力又急速退化,於是只好繼續土法煉鋼,自己捧著托福會考的英文單字影印放大八倍,再用簽字筆與奇異筆練習書寫,一筆一畫寫成粗黑放大的英文字,才能夠清楚地看得見。

做好的充足的準備之後,尹蔭芬從台中搭乘國光號到台北參加托福考試,但卻因視力不佳,應考時只看得到留著大鬍子、藍眼睛的外國老師走進教室監考,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如螞蟻般密密麻麻排列的英文試題,還有許多題目來不及答完,只考出了四百八十五分的成績,無法達到美國北科羅拉多州立大學五百二十分的入學標準,眼看著留學夢碎,令她十分懊惱。

托福失利,堅持一圓留學夢

「不行,我不能這樣就認輸!」尹蔭芬當下決定,親手用打字機趕出一封申訴信寄到美國向主辦單位反應,現行的托福考試制度對視障者非常不公平,要求主辦單位注重視障者的應考權,並成功申請到可以請一位自己熟識的外國人當閱讀者替她念考題,成為台灣第一個申請「口試托福」的考生,後來主辦單位特別寄給她一封信,說明尹蔭芬在視覺障礙的狀況下,還能考得四百八十五分,已可顯示其英文程度之標準,並可憑此信申請到美國學校念書,讓尹蔭芬喜出望外,如獲至寶,也讓她的留學夢重新展露曙光。

尹蔭芬將此信寄到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之後,卻因腎臟發炎住院。民國八十二年七月,當她收到美國校方的入學許可通知時,已經全盲了。家人極力反對她出國留學,連在美國教中文的妹妹也勸她:「姊,妳不要來,我問過美國校方,全校只有妳一個外籍視障生。」

但是尹蔭芬心想,自己在國稅局當公務員時要審閱外國人在台灣的所得稅,當時手邊負責許多支票,萬一因視力不佳審查錯誤,誰來賠呢?於是毅然決定申請留職停薪赴美深造,如果讀不成書,就當作遊學,回到台灣還隨時可以復職。

決定出國念書的前兩週,尹蔭芬發現自己的存款不足,只夠支付第一年的學費,媽媽打算賣掉家裡的舊公寓替她籌措留學基金,但尹蔭芬卻不死心,請助理打開身心障礙者保護法逐字念給她聽,再主動打電話到內政部與教育部社教司詢問,才發現有所謂的身心障礙留學特考。但因資訊不夠透明,許多身障者都不知有此訊息。

尹蔭芬在電話中向公部門反應,資訊流通管道不暢通,沒想到對方卻回答:「我們都有登報紙啊,而且登報十年了。」這句話讓尹蔭芬聽得既生氣又好笑,她回應表示:「報告長官,我們視障者不能看報紙,登報我也看不見啊。」尹蔭芬說,如果不開口問,視障者根本不知道許多訊息,憑著這股毅力,她打電話層層詢問,好不容易找到了相關資訊。

民國八十二年,三十八歲的尹蔭芬終於搭上飛機,奔向理想,卻沒料到求學之路竟是如此艱辛。到美國念書一年後,尹蔭芬花了台幣七十多萬,第二年返回台灣參加身心障礙的留學特考並順利通過,申請到的獎學金,可以支付來回機票與學雜費,每個月還有八百五十元美金的零用錢,她拿來支付房租並省吃儉用,還可以剩下一百七十元美金,請人「讀」書給她聽。

好不容易到學校註冊之後,尹蔭芬不知道該如何從宿舍走到教室,只好在系上登了小廣告,每星期花十元美金,請在同一個學校念書的大學生依照課表時間帶她去學校上課。後來系上的教授發現尹蔭芬不會英文點字,建議她退學,不服輸的尹蔭芬在開學三個星期之後,先辦休學保留學籍,立刻到校外學習英文點字與定向行動,到了第二個學期,尹蔭芬已經學會了英文點字,繼續回學校上課。

雪中迷路,靠松樹香味找到家

為了打研究所的報告,尹蔭芬開始學習盲用電腦,並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學習如何從學校走回宿舍。平時天氣好的時候,她可以沿著草地繞過大松樹走回宿舍,但若遇到大風雪時,草地被雪覆蓋,她無法找到草地,也無法找到回家的路。如果不小心迷路了,尹蔭芬只好站在原地等待起風,努力聞出松樹的香味從何處飄來,再用手杖四處敲打,敲到松樹後就可以重新定位,找出回家的方向。

但是尹蔭芬遇到的麻煩事還不只一件,由於松樹的樹幹是圓的,有時候迷路時,就算能順利聞出味道找到松樹,卻還是會一時失誤走錯方向,使得原本從學校走回宿舍十五分鐘的路程,繞了一個小時還找不到大門,後來還是被校警發現才送回家。

在美國念書、打報告的求學過程相當辛苦,有時候壓力很大,熬夜念書到深夜兩、三點才能入睡,別的同學是看書,尹蔭芬卻只能聽錄音帶,她每個學期都要念十多本原文書,只好請退休的老師或是志工,把每一本書都念出來變成錄音帶。每當考試要抓重點的時候,尹蔭芬突發奇想,從三百卷錄音帶中找出重點,再用小錄音機集中轉錄成八十卷,再將八十卷錄音帶濃縮為三十卷,配合點字或盲用電腦打成點字筆記,藉此準備畢業考試。

尹蔭芬原本主修特殊教育,後來轉修復健諮商,在畢業前有一個學期必須在校外實習,她在電話中介紹自己:「您好,我是北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復健諮商研究所的學生,想申請到你們的重大腦傷或身心障礙機構實習,我是一位視障者,但是我用手杖,不需要帶導盲犬。」沒想到打了十多通電話,對方一聽到她是視障者後總是回答:「好的,我們會再打電話給妳」,但事後就沒有任何回音了。

為了爭取到一個面試的機會,尹蔭芬申請第二次面試時就學乖了,她在電話中先不告訴對方自己是視障者,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在重大腦傷與智能障礙者庇護工廠面試的機會。她特地穿上了空姐般的套裝並悉心化妝,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請學長開車帶她去參加面試。尹蔭芬一開頭就告訴對方,「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要騙你,我雖然是視障者,但長得並不醜,只想爭取到一個面試的機會。」沒想到居然一舉成功,主考官當場問她:「妳明天可以來上班嗎?」

在校外實習期間的第三天,尹蔭芬下班時,第一次嘗試自行搭乘公車返回學校宿舍。當時她與許多在同一個機構工作的身心障礙學生一起上車,並告訴司機要到北科羅拉多大學時,沒想到司機可能誤以為她是智能障礙者,完全不理會,直接把她跟其他學生一同載回集體住宿的團體家園,後來還是靠一位好心的女乘客送她回學校宿舍。

「當我走過之後,才發現原來每個人都有克服困境的能力。」尹蔭芬說,她並未順利通過第一次研究所畢業口試,直到第二次重考才順利過關。當自己走過重重難關再回頭看時,感覺是很快樂的,也意外發現當人遇到絕境的時候,只要想辦法解決,就可以突破再突破。

民國八十五年,尹蔭芬取得復健諮商碩士學成歸國,回到國稅局上班,沒想到有一位長官卻百般刁難,以視障者無法勝任工作為由,迫使她自動申請提前退休。尹蔭芬說,她受到許多不公平待遇,也有朋友建議她打官司告政府,但是她卻選擇了原諒,在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於八十八年三月一日申請退休,結束了十多年的公務員生涯。

從八十八年到九十四年的六年期間,尹蔭芬在教會機構當口譯員,當場把外籍傳教士的英文講稿翻譯成中文,並在彰化博愛服務中心擔任諮商輔導老師。在此期間,也曾經到彰化的二林監獄、醫院等機構演講,以輕鬆幽默的方式向大家說明,視障者是如何出國留學,用「狗鼻子」聞出回家的路,並在黑暗中「摸」出一個學位的心路歷程。到了民國九十四年,彰化師範大學成立了復健諮商研究所,到了九十五年,尹蔭芬正式受聘成為該校講師。

「上帝啊,為什麼祢沒有保護我的眼睛?」在全盲初期,尹蔭芬曾經深感挫折,外表看似樂觀的她,其實也曾有沮喪的時候。「有一天,我在路邊等著搭公車到國稅局上班時,還真希望被一頭撞死,但不可以撞得四肢殘廢。」尹蔭芬坦言,失明確實曾讓她興起輕生的可怕念頭,所幸不久後立刻想到父母俱在,不可以讓白髮送黑髮人,於是在父親「安全第一」的建議之下,開始改搭計程車上班。

年輕時,尹蔭芬曾經談過兩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並與其中一位男朋友交往了五年,但因為失明之後,考量到家庭與現實生活的種種,決定與心愛的人分手,後來的那一段新戀情,最後仍無疾而終。提及感情生活,尹蔭芬笑說,緣分還沒有到。她覺得,愛情可遇而不可求,台灣的男性不太可能接受全盲的女性成為另一半,雖然目前過了適婚年齡,但她還是保持開放的心態,希望能夠找個老伴一起生活。

失明後「看見」生命潛能

失明之後,尹蔭芬反而「看見」了自己克服困難的潛能。在多年的諮商輔導經驗過程中,尹蔭芬發現,許多視障者對自己沒有信心,或因此產生自卑感,在接受基礎教育之後,若想要進一步求學深造,就更加困難,甚至連到職訓局學習課程都走不出去,更不願意接受人群。

令尹蔭芬難忘的是,輔導一位在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工作,因糖尿病導致視網膜病變而中途失明的「洋娃娃」經驗,「後來她跟男朋友分手,工作也飛了,還問我『老師,我失明、失戀,又失業,怎麼辦』?」此外,還有一位因青光眼而中途失明的眼科醫師,經過尹蔭芬的悉心輔導之後,全盲的洋娃娃與眼科醫師終於找回自信,重新過生活。

曾經擔任公務員的尹蔭芬,深知善用社會資源的重要性,有些視障學生們想開按摩館,又不敢跟公家機關聯絡時,憑藉著以前在公家機關服務的經驗,她會主動替學生打電話到社會局詢問,並教學生們用電腦寫申請書寄給公部門,爭取相關補助與福利。

失明迄今十六年來,尹蔭芬剛開始對自己喪失信心,不知道黑暗的盡頭何在,自從完成美國學業返台之後,終於體驗到「克服困難的美好」,並找到適切的社會資源,她現在已經習慣面對黑暗的世界,生活態度與方式卻是多采多姿。

尚未完全失明之前,尹蔭芬曾經利用在國稅局外僑組上班午休的一個半小時空檔,自掏腰包花錢聘請日文老師,以一對一的方式學習日文,連續學了八個月,直到現在還經常利用空檔,收聽空中大學的日語教學節目自修。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年五十三歲的尹蔭芬說,「我現在只想把日文學好,然後再幫助更多的身心障礙朋友,以及走不出來的人。」她還要盡力學習新知,持續探索自我生命的潛能與寬度。

(本文轉載自《媚力新視界》一書第44~56頁,感謝「台灣數位有聲書推廣學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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