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機會來敲門——林貞伶

文/喬慧玲、周富美

從「眼睛生病」以來,林貞伶的先生就一直默默地陪著她,支持她走過那段最辛苦的日子。在燦爛人生正要開始時失去視力,林貞伶的心真的很痛,但父母、先生、親人、朋友的愛與關懷,成為她可以站起來的力量,將那份痛,稀釋成一股淡淡的哀愁。

在清華大學電算中心六樓的辦公室內,林貞伶面對電腦螢幕,神情專注地,一手在與電腦連接的點字顯示器上飛快地來回觸摸著,一手敲打著鍵盤,「答答答」一連串的清脆聲自指間流洩出來,她正在「閱讀」電子郵件,回信給同事詢問工作上的問題。敲鍵盤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像跳舞似地,林貞伶連人帶旋轉椅輕巧地往另一張辦公桌滑過去,拿起桌上電話,按下內線回電給同事「喂,某某,問題我處理好了,麻煩你收一下信」,俐落的身手,令人難以想像,她,看不見。

青春年華 突遭病魔打擊

大一升大二那年,林貞伶被診斷出罹患幼年性青光眼。

從小到大求學過程中,林貞伶在班上始終名列前茅,聯考那年,她考上台灣大學商學系,成為椰林校園的一員。排行老二,她是家中五個小孩中第一個上大學的,而且上榜的還是最高學府,爸媽欣喜之情自不在話下。

從純樸的家鄉雲林莿桐隻身北上求學,林貞伶並無適應上的困難。大都會多采的風貌、即將展開的新鮮人生活,好奇與憧憬沖淡了她離開熟悉環境的不安與孤單,車廂窗外的景色從鄉村田野漸漸地樓房櫛比鱗次,她的思緒漫無目標地游移著,心情隨著火車鐵軌發出一陣陣的「匡啷、匡啷」聲起伏,難掩興奮和期待。

成績優異外,林貞伶在運動場上的表現也不惶多讓。進入大學後,她保持著高中時打籃球的興趣,加入球隊;但也正是在籃球場上,她的人生變了色。

中學時期林貞伶近視四百多度,但剛進大學時,她的視力並無特殊變化,到了大一下學期,她開始出現莫名頭痛,「當時只覺得度數好像一下子加深了」,隨著頭痛次數愈來愈頻繁且疼痛程度加劇,她愈加不安,深怕腦部是不是長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但該做的檢查都做了,卻查無異狀。

某天,林貞伶趁沒課時,和同學約好打球,準備在球場上盡情展現身手。個頭高瘦、動作矯捷,林貞伶向來是隊上的主力球員,正當她伸手要接隊員的傳球時,原本清晰的籃球影像忽然變得模糊起來,掌握不到球移動的速度,她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時,球已不偏不倚擊中了她的眼睛,造成嚴重瘀血。

醫生臉色凝重地拿著她的眼睛檢查報告,遲遲不發一語,林貞伶忍不住感到納悶,心裏犯嘀咕。

「林小姐,檢查結果出來了,你罹患了青光眼。」

「青光眼?」林貞伶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何反應,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句話「青光眼會很嚴重嗎?」

「你的視力將愈來愈差,最後會完全看不見。」

看不見!

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一直以來困擾她的頭痛,不是腦部長了什麼東西,竟然是眼睛生了病!

正值雙十年華,人生才剛要展翅起飛,林貞伶不甘心就這樣失去視力,任何可以挽救視力的療法,她都願意嘗試。她看遍大小中西醫,動過雷射手術,吃藥、點藥水,並在眼球上動刀,設法將壓迫到視神經的積水引流出來排掉;諷刺的是,年輕健康的身體自我恢復機制強,沒多久,用來排水的傷口就癒合,「總不能一直開刀下去吧」,最後,她只好放棄進一步的治療,慢慢學習接受眼睛生病這個事實。

淚與汗中 戴上學士方帽

因就讀商學系會計組,常要閱讀大量的會計報表,密密麻麻的數字對眼睛負荷過大,吃不消,休學一年後,林貞伶復學重讀大二時,轉組到依賴眼力較少的國貿組,「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唸完大學。」到了大四時,林貞伶殘餘的視力在應付課業上已相當吃力,那時台大尚無資源中心,所幸靠著同學幫忙在上課時錄音、做筆記,考試前再請同學幫她以口述方式複習,應試時,則由助教幫忙念題目,自己再於試卷上做答,就這樣艱辛地完成了學業,戴上方帽。

生了病的人總不免會問一句話「為什麼是我?」林貞伶也自怨自艾過,有時覺得自己好倒楣,有時又忍不住自憐起來,視力變差固然對她的日常生活和學習造成很大的不便,但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打球,這對學生時代活躍於社團、童軍社的她,真是比什麼都叫她難過。在球場上馳騁的日子早已離她如同天上星辰般遙遠,籃球打在堅硬水泥地時「砰砰」的堅實聲,不再象徵著陽光和青春,更像是把鐵鎚重重地敲打著她的心,每鎚一聲,胸臆間的痛楚就上升一些,讓她恨不能不顧一切地嘶吼、發洩出來。

儘管心中烏雲一時間難消退,但日子總得過下去。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事情悄悄起了變化。

那一天,林貞伶從台大法學院走回宿舍,在這條她再熟悉不過的小徑上,風吹過樹梢的颯颯聲,周遭的鳥鳴花香,這一切在她眼前瞬間鮮活了起來,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人生的前二十年,上帝讓她看盡了這個美麗、精采的花花世界,就算以後再也看不到了「但也夠了,不是嗎?」她又想到,從小爸媽就讓她接受良好的教育,如今雖然全部得重頭來過,但她底子打得好,基礎穩固,已經比很多失明者幸運多了,「怎麼看問題全然看自己」這個結論,可說為她後來的人生路定了基調。

大學畢業後,林貞伶一時間也不知道要找哪種工作,決定先回老家。但在家閒得發慌不是辦法,她靈機一動,何不利用自己在英語、數學的專長授課,「有沒有小朋友要學英語?」就這樣,當起家教來。收費便宜,加上林貞伶認真、嚴格的教學風格,很快地,口碑傳了開來,從第一學期六個學生,暑假過後,學生足足增長了一倍。還未失去全部視力的她,勉強能寫板書,閱卷、改作業則由妹妹從旁協助。

家教工作穩定,糊口不成問題,但一年後,林貞伶開始不滿足於這樣的生活,像漣漪般,「就這樣下去好嗎?」的疑問在心中漸漸泛開,當時,她聽說北縣新莊台灣盲人重建院開辦許多課程,「不安於室」的她決定把握機會,於是到重建院學習點字和定向行動訓練。

咬緊牙關 學習點字和定向

對於從小失去視力的盲人,點字就像其母語,「自然而然就學會」。但對中途失明的成年人,點字比學第二外語難上不知多少倍,關鍵就在於手指觸感和靈敏度。林貞伶不願輕言放棄,咬緊牙,拚了命也要學會點字,上課之外,她還買了讀物回家自行練習,一開始,一頁書要花上一個小時不止,讀得她滿頭大汗,有時換行讀,一不小心,就摸錯行,「簡直比天書還難」。

近年台灣視障者能從事的職種雖仍遠落後於國外,但選擇已較多,早年,按摩是盲友唯一的生計出路。擁有語文、國貿等專業在身,林貞伶很不服氣「為何看不見的人只能做按摩?」她認為,機會在自己手中,按摩不是她想走的路。到重建院上課二個月後,她改在家自修,一邊練習點字的技巧,同時繼續家教的工作,這一做,就是兩年多。

隨著盲用電腦的問世,視障者與外界接觸的管道多了起來。得知重建院開設電腦班,林貞伶又等不及地想報名參加。

民國七十九年夏天,林貞伶開始每隔兩個周末從雲林搭火車到台北,在台中時先與另一位盲友會合,兩個女孩子在板橋火車站下車後,再搭計程車前往盲人重建院;隔天上完課後,搭火車回雲林,由妹妹到車站來接她,回到家時,往往已是晚霞滿天。爸媽見她眼睛不方便,又東奔西跑的,總是勸她放棄,「反正家裡也不需要你出去工作,何必那麼辛苦?」但林貞伶總是以「不去嘗試,怎麼會有機會」為由,不顧舟車勞頓;知道說不過這個女兒,兩老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給予支持。

那是個沒有手機、高鐵,網路也不發達的年代,資訊取得的難易度和現今不可同日而語。「現在想想,都覺得好不可思議,當時自己哪來那麼大的毅力?」在重建院上電腦課整整一年,林貞伶保持全勤紀錄,這讓她相當自豪。

在上課約半年後,林貞伶同時到彰化師範大學有聲圖書中心上班,主要負責製作英文有聲讀物、點字標籤等。

「老師,聽說您有在學電腦,可以教我們嗎?」幾位視障學生獲悉她在重建院學電腦,三不五時跑來請教她,在學生的身上,她彷彿看見自己求知若渴的影子,雖然自己也還在學習階段,但她樂意「邊學邊教」,日子就在忙碌中匆匆而過。

這段期間,她獨自在學校附近租屋,從學校到住所步行約要十來分鐘,每天她比其他同事更早到辦公室,因雖然是同一個環境,但只要稍有變動,她都得花些時間來「重新適應」。生活上大小事全靠自己打理,訓練她的個性更為堅毅和獨立,這點也顯現在她後來的婚姻生活中。

職場受挫 克服沮喪再起

重建院電腦課結業時,正逢林貞伶在彰師大有聲圖書中心工作暫告一段落,她渴望所學能運用到職場上,盲人重建院曾文雄院長正巧得知某家航空公司召募票務人員,經他極力爭取,雖然只是面試,但林貞伶對終於有機會到一般職場工作,內心雀躍不已,開始編織起未來的美夢來。

航空公司以「見習」的名義讓林貞伶「測試」兩天,上班第一天、第二天,她適應得不錯,部門上司也覺得可行,但正當她以為接下來還會有第一個星期、第一個月時,沒想到,人事案呈報到公司最高層時,對方以「要擔太大責任」為由,未批准通過,票務處理系統電腦的鍵盤都還未摸熱,林貞伶雖錯愕,仍不得不黯然離開。

「接下來該怎麼辦?」

「總不能又繼續當家教吧,還是報考特教研究所?」

被航空公司拒絕的失望、沮喪情緒還來不及醞釀,林貞伶已開始思索人生的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自認對特教興趣不大,林貞伶幾經長考後,打算在商學領域上進一步深造,她於是鼓起勇氣,親自拜訪當時的清大校長李家同,希望清大經濟研究所能招收視障學生;她沒料到的是,這一趟的走訪,讓她與清大結下了迄今長達近二十年的緣分。

「妳學過電腦,又會點字,語文能力也不錯。教育諮詢組正好有空缺,有沒有興趣來試試看?」

「我行嗎?」林貞伶沒想到,這次會面竟然變成求職面談。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可不可以?」

林貞伶完整的學經歷吸引了李家同的目光,當被問及到是否有意願到學校工作時,因前一次在職場上不甚愉快的經歷,她猶豫了起來,但對方誠摯的邀請打動了她,「對啊,不試一下,怎麼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她心底有個聲音響起「自己一直在尋求機會,現在機會找上門來了,難不成我反而要臨陣脫逃?」她趕緊點點頭,表示願意接受這個對學校、對她而言都是全新的挑戰。就這樣,林貞伶成為清大的一份子,但不是以學生而是以教職員的身分。

在教育諮詢組服務同時,林貞伶也擔任「服務課程」中電腦課程教學,對象是校內的教職員生。在她進入清大兩、三年後,資源中心成立。目前她所屬單位是計算機與通訊中心下的校務資訊組,主要負責資料庫建置及管理、校務資訊系統的財產系統、不動產管理系統等開發及維護,皆已完成上線使用中。她在工作上優異、認真表現,更於民國九十五年獲選校內首屆「績優約用人員」第一名。這項殊榮,除了靠自己努力外,她更感謝長官的信任及同事的適時協助。

向前徐行 凡事務求盡力

在黑暗中拿著導盲杖行走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林貞伶已不太會去想「失去了什麼?」閒暇時,她最愛和兩個寶貝兒子、先生,一家四口到郊外騎單車,享受大自然的美好,盡情體會暫時拋卻一切的快意與自由。

林貞伶和先生是大學同窗,早在她失去視力前就交往。「常有人說我看得開,但比起來,先生似乎更樂觀」,從相識到組成家庭十三、四年,「兩個人在一起,好像是在自然不過的事」,平日在家務上,也彼此互相幫忙。目前和婆婆同住一個屋簷下,人家常說,婆媳關係難搞,林貞伶卻有不同看法,「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可以做的就去做,其他的事情不必要想太多。」就像剛失明時,她從法學院走回宿舍的那一天,那個靈光一閃的念頭「怎麼看問題,全然在於個人」,看不到已經有些不方便了,胡思亂想徒然製造心理負擔「不是問題的也會變成問題。」

無論在工作上或家庭生活上,林貞伶秉持著「做中學,學中做」的信念,量力而為。

「老實說,我剛到教育諮詢組時,也有人不看好。」林貞伶後來調到電算中心時,又再度被「不看好」,但她評估了一下,認為自己應做得到,於是自我激勵,她比喻為就像做瑜珈,有些動作確實得費一番功夫才學得會,但每天督促自己多學一點點,就成長一些,進步多一些。她最害怕的是遇到在原地不動的人,眼睜睜看著別人不斷向前超越,卻只會在一旁埋怨「別人為何不等我?」這樣的人「別人想幫都幫不上忙。」

兩個兒子正值頑皮的年紀,有時不免會因貪玩耽誤做功課,林貞伶總告訴他們「先盡好自己的本分」,她也以此一再自我提醒,眼睛看不到,只是比一般人晚一點、慢一點而已,但不表示就可以成為不盡本分的藉口,「至於結果,自己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只確信一件事,無論對錯,站在原地不動,那肯定是連百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

盲人的世界有多大?有人說,將手臂向前、後、左、右伸直,由一臂之長丈量出來的空間就是盲人世界的大小,但林貞伶不以為然,「往前再踏一步,你會發現空間大了一些,再跨一步,又大了一些,誰說盲人的世界只有一臂之長?」一路行來,她忙得沒有時間唉聲歎氣,怨天尤人,她只深信,當機會來敲門時,「Do Your Best!(盡力而為)」就足夠了。

(本文轉載自《媚力新視界》一書第70~83頁,感謝「台灣數位有聲書推廣學會」慨允轉載。)

 

Tags: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