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當下的每一刻——陳南廷

文/喬慧玲、周富美

「碰!」、「胡!」每周六下午,陳南廷家中固定有一場麻將家庭聚會,牌搭子包括她和先生王忠義、陳南廷的母親、阿姨等,牌桌上笑語喧嘩,也免不了夾雜輸家的惋惜聲,叫人驚訝的是,四人中有二人是視障者。

陳南廷目前在「愛盲文教基金會」負責兒童圖書的點字版彙整,她於小學二年級起視力漸差,由於非先天失明,對文字仍存有字形概念,摸麻將上的國字比如「萬」、「東」、「財」等難不倒她,靠著一手「自摸」好功夫和超強的記憶本領,其他人常只得在牌桌上俯首稱臣。

小二視力衰退 不損調皮個性

比起成年後失去視力者,陳南廷算是「資深」中途失明者。向來是健康寶寶的她,小二時莫名得了「史蒂文生症候群」,這是一種專門攻擊免疫系統的罕見疾病,連續幾天的高燒導致她昏迷,好不容易甦醒救回一命,視力卻嚴重受損,到了五年級時連餘光也不存在。

父親是律師,母親是家庭主婦,陳南廷和姊妹三人從小就在父母的呵護疼愛中長大。生了那場大病後,靠著殘餘的視力,她勉強還能閱讀最喜歡的「國語日報」;但教科書上的字就嫌太小,媽媽以小楷幫她重抄課本,只是隨著視力愈來愈差,小楷變成了大楷,最後連大楷都看不清楚,陳南廷不得不開始學點字。

暑假是孩童最快樂的時光,正當其他小朋友到處嬉戲時,陳南廷卻在苦練點字;所幸,年紀小學什麼都快,加上二個月後就要開學迫在眉睫的壓力,她很快就上手,開學後,點字的能力已可以應付課業。

失去視力固然遺憾,但似乎未在陳南廷的心裡投下太大的陰影。

「一來是當時年紀還小,可能不懂得什麼叫做傷心難過。」生病這件事讓陳南廷留下最深的印象反而是數不清次數的「全家出遊」。

天下父母心,陳南廷的雙親為了醫治愛女的眼睛,遍尋名醫,不願放棄任何一絲的希望。陳南廷的大姊已先離開台中的家到台南讀國中,一到假日,爸媽就帶著她和與她差五歲的妹妹一家四口到處跑,一來看醫生,順道出外散心,陳南廷媽媽娘家那邊的親戚又多,散居於各縣市,原本應是哀傷、灰暗的就診經驗,卻停格成家庭相簿中一張張全家快樂出遊的珍貴照片。

視力變差,不影響陳南廷喜歡上學這件事。老師、同學都對她很和善,每天上學由媽媽載她去學校,放學時則是排路隊回家,陳南廷牽著好朋友的手,一路上和大夥嘻哈打鬧回家去。

「陳南廷是瞎子,哈哈!」隔壁班的小男生突然半路跳出來,捉弄她。視力雖差,但陳南廷可不是好惹的,不甘被欺負,她找班上男同學告狀。幾個男同學聽了,奮不顧身幫她出氣,「告訴你,不可以欺負陳南廷,要不然我們要告訴老師!」成功教訓了欺負人的男生一頓,陳南廷好不得意。

雖然再也看不到外在的世界,陳南廷卻不改她活潑、爽朗的個性,對新事物尤其好奇和愛探索,這個特質在她成年後始終維持不變,只要聽說哪裡有好吃、好玩的,她一定跑第一個,先生常愛取笑她「有得吃,有得玩,絕對不會跑輸別人。」

小學時,日本卡通正風行,陳南廷記得當時有一部人氣超紅的「小甜甜」,每天放學後,她總迫不及待跑步衝回家和妹妹擠在電視機前,妹妹是看卡通,她則是「聽」卡通,兩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劇情,煞有介事。

爸媽體諒她眼睛不方便,在課業上對她要求不高,但陳南廷「趕流行」,跟著同學上補習班,「好玩嘛!」

「姊,要不要去騎腳踏車?」一個週末的午後,陳南廷和妹妹在家閒得發慌。

「好啊,走吧。」陳南廷一聽,連忙跨上腳踏車。

陳家住在台中市區,民國六十年代時汽車雖不普及,但大馬路上仍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也沒考慮到眼睛的狀況,兩個小ㄚ頭膽大包天,騎上腳踏車就往馬路上奔。

「向左一點!」、「向右邊!」、「直走!」妹妹騎在陳南廷的後面指揮著她前進的方向。奇蹟似地兩人竟能毫髮無傷地回家,而且還玩得很盡興。

或許因不是一下子就失去全部的視力,有了小二到小五這段「緩衝期」,陳南廷的小學生活過得算是愉快,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自卑感。

緊接而來的中學生涯,陳南廷和所有學生一樣面臨了升學的壓力。

陳南廷原本要就讀一間離家裡走路不到五分鐘的明星國中,但報到第一天,校方表明的立場讓陳家改變了心意。「你們家在這個學區,要讀我們學校是可以啦,可是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學校可是無法負責喲。」早年特殊教育尚未受到重視,視障學生多選擇就讀啟明學校,不像現在各級學校都設有特教班或資源班。

校方既然已將「醜話」撂在前頭,擔心女兒在校有個萬一,陳南廷的父母讓她改讀要通車的天主教曉明女中,她也成了曉明創校以來接受的第二位盲生。為了讓校方多關照女兒行動上的不便,陳南廷的爸爸還免費當學校法律顧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女。

爸媽正向態度 失明不是殘缺

提起父母,陳南廷滿心感激。從小學到高中,爸媽都讓她接受一般正規教育,在正常的環境中求學、成長,沒有一丁點覺得比不上別人或姊妹。現在在街頭常可見到家長帶著身心障礙的小孩出門,但以前的台灣社會,家有身心障礙兒往往會被視為或自認為是不光采的事,擔心被他人投以異樣眼光,家長多不願帶障礙子女出門,許多障礙者的童年、青春期甚至整個人生是與社會隔絕的。

陳南廷記得,小時候她的書桌擺在客廳,每當客人來訪時,爸媽從不會要求她回房間去。在課業、家事上,爸媽也向來一視同仁,洗碗、掃地,該她做的一樣都賴不掉,沒有特權可享。父母公平、開明的教育方式,對陳南廷產生莫大的影響,也養成了她凡事向正面看的性格,許多明眼的朋友都喜歡找她傾吐心事。

課業壓力雖重,六年的中學也算平順地過去了。喜歡數理多過於死背的國文、歷史等,考大學時,因能選擇的科系有限,陳南廷選填了盲生資源教育起步較早也較完整的淡江大學歷史系就讀。只是對歷史興趣缺缺,陳南廷力行「大學由你玩四年」這句「格言」,大學生活過得相當精采。

淡江大學啟明社歷史悠久,發展健全,每逢視障新生入學,啟明社幹部在開學當天會先到視障新生就讀的科系對班上同學說明狀況,依接送、報讀、錄音分組,協助視障生能順利完成四年學業。陳南廷也因此很快跟全班「混」熟。

考量報讀組的同學有男有女,若住女生宿舍恐為他人帶來不便,況且生平首次離家讀書,近在眼前的自由豈可輕易放過,陳南廷大一起就獨自在外租屋,能力所及範圍內的大小事都自己來,一開始,心中難免忐忑不安,但沒多久,她就十分享受這樣獨立、自在的日子。

多彩大學生活 不忘修戀愛學分

更妙的是,鬼靈精怪的陳南廷「求生」法寶還真不少。

「學妹,要不要來我們正智社看看?」某天,有位學姊邀請陳南廷參加她們的佛學研究社。

對於宗教不排斥,又聽說社團每天開伙,大家輪流煮飯,免費的餐可以吃讓人十分心動,陳南廷爽快地答應。

既是研究佛教,想當然耳供應的是素食,她不以為意,吃得開心,一參加整整就是一年。

不虧待自己,到了週末假日,陳南廷就上餐廳吃牛排「補回來」。

班上同學知道她愛玩,有時一起讀書成了幌子,她跟著男生去打撞球、玩吃角子老虎,跟著女同學去聯誼、學跳舞,有時和三五好友聊天談心,每一天都過得新鮮、有趣且充滿期待,容不下黑暗的存在。

陳南廷家裡每到過年,姊妹們都會打撲克牌玩拱豬,輸家要負責洗除夕夜的碗盤,還要被罰做仰臥起坐。失明一點也不妨礙她玩牌的興致,她在大學參加橋牌社,不知被問過多少次「看不見,怎麼打橋牌?」「有點字橋牌啊!」專門設計給視障者的娛樂其實不少,例如棒球、撲克牌、迷你高爾夫等,這也突顯出視障者的世界對一般人是何等地陌生。

「老師,你不用擔心啦,我有不懂的地方會主動問。」高二時,陳南廷去基督教青年會學吉他時也是這麼「安慰」老師,現在在橋牌社她如法炮製,還代表社團參加校內二人組橋牌比賽,拿下亞軍,「因為我賭性堅強嘛,嘻嘻。」

這段期間,陳南廷也談了幾次戀愛,雖然皆無疾而終,仍為青春歲月增添了甜蜜又苦澀的滋味。

陳南廷和一位男孩交往了一陣子,但男方家庭保守傳統,對方母親知道兒子和一位看不見的女孩往來,強烈反對,畢業後,兩人曾短暫連絡過,之後就沒有下文了。還有位學長對她頗有好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陳南廷為了對方,還暫停去佛學研究社一陣子,跟著研讀聖經,不過,因學長一直希望她受洗,陳南廷卻無此意,這段感情尚未萌芽就不了了之。

大學畢業前,透過走讀老師的引介,陳南廷在「台南師範學院視障學生混合教育師資訓練班」找到了一份負責編整走讀教材的工作,同時協助特教系處理教務,妹妹當時在成功大學讀書,姊妹倆互相有個照顧,踏出校門後,她就到台南上班,開始了社會人的生涯。

陳南廷雖愛玩,但穩定性高,在台南師院工作,一晃眼就是四年。妹妹畢業後,計畫出國深造,適逢「愛盲文教基金會」召募人員,她與愛盲創辦人鄭龍水有學長妹的關係,又曾有數面之緣,於是在民國八十四年進入愛盲,迄今已十三年。

「若看得見的話,最想做的工作是空姐或導遊。」這個心願,在愛盲實現了。

策畫視障者歐洲遊 轟動一時

陳南廷在愛盲籌辦了一次視障者出國旅遊,地點是法國南部和北義大利。視障團員加上志工、工作人員、家屬,浩浩蕩蕩多達五十人,即使對專業導遊來說,都是項高難度的挑戰,堪稱「創舉」並不為過。

視障者出國要「看」些什麼?陳南廷腦筋動得快,旅遊的重點不在欣賞名山勝水,她改安排如品酒、參觀乳酪製作工廠、香水工廠等需要使用到其他感官的行程。在造訪名勝景點前,她也會先準備立體地圖、模型等,讓團員先以手去感受,「喔,原來比薩斜塔長這個樣子。」這趟為期十天的「文化、美食感官之旅」團員們滿載行囊而歸。

不過,陳南廷在愛盲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現在的先生王忠義。

愛盲基金會為視障者開發「大眼睛軟體」,透過電腦語音輔助,可以即時獲得最新資訊,減少因視力造成的資訊落差。有一天,她接到一位男子的來電詢問有關軟體的事宜,雙方相談甚歡。幾次交談下來後,原來男子多年前因過勞罹患急性青光眼和視網膜剝離,失去視力後已經足不出戶好一陣子,後來透過廣播得知大眼睛軟體,他本身所學與電腦有關,好奇心驅使下遂打電話到基金會。

電話線兩端的兩人愈講愈投機,沒多久,愛盲需要業務行銷大眼睛軟體,在陳南廷的介紹下,王忠義成了她的同事。

對於辦公室戀情,當事人多保持低調,直到他們決定攜手踏上紅毯那一端,還有許多同事被蒙在鼓裡。

「喂,南廷,好巧喔,王忠義跟你的婚禮是同一天耶,」同事拿著喜帖告訴她,「連地點都一樣哩」。「對啊,我們為了省錢,還把名字印在同一張喜帖上。」陳南廷不改幽默本色捉弄對方說;得知實情後,同事差點被嚇出心臟病來。

陳南廷的樂觀、率直,展現在生活中各個層面中,她笑稱自己是「脫線型」的人,所以,她不喜歡人家跟她講「人生大道理」,探討分析「生命的意義」,一聽到這些,她就「裝傻」。比起勵志書籍,她更愛涉獵消費理財、美食、文化等領域;如同她交朋友,不會特意選擇視障或明眼人,「生活中的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對於有的人賦予身心障礙者過多的期許,期望他們活出「生命鬥士」的樣貌,「那對我來說,太沉重也太嚴肅了啦,不是我想要的,我也做不來。」

和身心障礙者相處,一般人似很難拿捏其中的尺寸,怕說了不該說的話,傷害到對方的心靈,也因此兩方之間始終有個不易拉近的距離。但和陳南廷談話,卻似乎沒有這層顧忌。

「也許是從小我的明眼朋友就多過於視障者。」視障者本身的心態也是主因,比如去餐廳吃飯,陳南廷不僅主動點蝦子(蝦與瞎同音,有的人會避諱),還會做打油詩「活蝦吃死蝦,大蝦吃小蝦。」來打圓場,逗得大家哈哈笑,也化解了尷尬。

在愛盲,陳南廷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中途失明者,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故事。有的人自我要求嚴格,好勝心強;有的則恰恰相反,認為眼睛看不到了,自己就形同廢人,什麼都做不了。有個女生認為「女生拿導盲杖走在路上不好看」,因此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這個理由乍聽很奇怪,但抱持這樣心態的人其實不少呢。」

頂多哲學 輕鬆坦然面對困境

為鼓勵所謂的「中途者」走出來,陳南廷最愛分享她的「頂多哲學」,她也期許自己能當別人的貴人。

愛嚐鮮,腦袋瓜中記有至少三、四百道菜食譜的她舉吃為例,有的人不敢吃沒吃過的東西,但對她而言,要是不好吃,「頂多」吐掉就是了;迷路了,「頂多」張口問人就是;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開會,「頂多」搭計程車,「司機總會把你載到目的地吧?」先不要給自己預設太高的目標,何況,「計畫跟不上變化,變化跟不上一通電話。」太過勉強,反而易造成太大的壓力,也可能讓身邊的人都不開心,「畢竟,人家並沒有義務要完全配合你。」憂愁肯定更解決不了問題。

不過,另一方面,她也不樂見視障者替自己找太多的理由和藉口,因為做不到並不等於「不能想像」。

在北京奧運拿下八面金牌,創下史上紀錄的美國泳將菲爾普斯,當他人問到「致勝秘訣」時,他說「先靠想像的,就對了!」當很多人告訴你,你辦不到時,就先用冥想的,這是他學到的方法,對他很有幫助;這和陳南廷的觀點不謀而合。當大家都說不行時,她偏要去試試看,高中上家政課時,她把同學打好的中國結拆掉,順著拆的順序試著重新摸索著編回去,「是很難,但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行不行?」

陳南廷的「頂多哲學」和一顆勇於冒險、好奇的心,讓她的生命變得更有滋有味。

(本文轉載自《媚力新視界》一書第112~125頁,感謝「台灣數位有聲書推廣學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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