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健予
牆壁上的掛鐘指向七點，空氣的流動突然快了起來。
護理師在整理我的衣服，順便抄了一條毛巾，幫我抹了一把臉，我還睡眼惺忪的，護理師走過來把我的床搖起來，「晚上七點要會客囉！」心情瞬間開心起來。加護病房一天只有兩次會客，能稍微有點寄託的也就這個時間可以見到親人。
妹妹穿上隔離衣，戴著口罩進來；「今天臉書上有位自稱是你的國中同學找你。」
「誰啊？」
「他說他姓劉，劉什麼的。」
「劉玉？」我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
劉玉是我國中同學，國一轉學之後，大概已經四十年沒有聯絡。
「怎麼突然間會想起來找我？」
「他說他人在泰國，突然想起你以前的樣子，記得你是班長，常常幫他掃地、寫作業，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所以上臉書找找，果真找到你。」
「但是你臉書上都被貼文洗版，他看到大家叫你要加油，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道你發生什麼狀況，所以按照臉書上的電話，特地從泰國打電話給我。」妹妹一臉不可置信的陳述這件事情。
「如果這樣推算，他夢到你的時間大概就是你在做心臟移植手術的時候！」
「他講的我都快起雞皮疙瘩了。」妹妹跨張的做了個表情！
六個禮拜後，他依約從泰國回來看我，親口跟我證實了這個故事。這件事情讓我相信：一個人十幾歲認識的死黨將會是他一輩子情感的原鄉，這輩子不論流浪到哪裡都會偶然想起來，即便是在夢中。於是我們在夢中相會，在現實生活中重聚，重續這四十年不可思議的交情。
重逢是令人悸動又欣慰的一件事，因為重生而重逢，讓生命得以發展延續，似乎讓我領悟了些什麼；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一位器官捐贈家屬的演講，他說：「如果得到了一個重生的機會，請為我們好好的活下去，不管人生還會經過什麼苦難，記得有我們殷殷的期盼。」因為這句話的激勵，我扛著剛剛復原、羼弱身體去器官捐贈登錄中心登記當了志工，領到的第一份任務就是去嘉義「關懷器官捐贈家屬」的活動現場做演講分享。
演講當天早晨從台北出發，天微雨，可以感覺初冬早晚的那份沁涼。第一次參加器官捐贈家屬的聯誼活動，除了陌生的環境讓我緊張之外，還有一個隱隱在心裡的念想讓我悸動，嘉義對我而言，是一個懷舊又感念的地方，我會因此碰到「隱藏在心裡」的家人嗎？在器官捐贈過程裡，受限於個資法，捐贈者與受贈者之間並不允許存在任何聯繫，但是當我做完心臟移植手術之後，意外的讓我知道我的心臟原生者是在嘉義長庚完成器官摘除手術，因緣俱足的善緣就從「嘉義」這個感恩的地方開始，如今回到嘉義，不確定是否近鄉情怯，但心情難免忐忑。誰也預料不到這段旅程即將有段神奇的因緣出現。
在對器捐家屬的演講中，面對台下好奇的眼眸，我希望能盡量滿足他們的問題，我知道只有我好，他們的心才能得到最大的安慰。
但總覺得我做得還不夠，怎麼樣才可以做的更多？直到有一次，長庚的護理長送我一個聽診器，我才意識到，所有器官都是沉默的，唯有心臟的跳動可以讓人清晰地感受到，所以我在演講時告訴台下的家屬，你們的親人其實都還在某個地方努力的生存奮鬥當中。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過來聽聽你們親人的心跳聲，感受一下他們仍然旺盛的生命力。
這個小提醒讓我受到熱烈的包圍，許多的家屬過來跟我擁抱，想像著他們的家人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另一種身份存在，他們就覺得無比的溫暖安慰，而那種溫暖透過擁抱的心跳，至今依然微熱！
在大家紛紛擁抱之後，有一個少婦靦腆的走到台前，他很客氣地叫我「黃叔叔」，我才知道在我演講的這些過程細節，他們豎起耳朵聽得非常仔細；小少婦問了我更多細節，然後她才把她的婆婆跟先生拉到台前來。由於我描述的故事情節、時間、地點與她過世的公公完全吻合。當下的那一剎有種觸電的激動，難道這就是我「隱藏版」的家人？可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直接證明這個關聯。突然我想起來，當時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醫院的志工，給了我一張卡片，上面讓我可以匿名寫信向捐贈者家屬表達我的感謝並且致上深深的祝福；當下他們拿出那一張卡片確認是我的筆跡的時候，四個人抱團哭在一起，他們上前來擁抱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父親在我身體裡面怦然鼓動的心跳，他的生命仍然在我的身體裡面搏鬥；他們是我的「心裡隱藏版」家人，太太、兩個小孩和媳婦都來了，雖然當年我的捐贈者並沒有簽署器官捐贈卡，但是他的太太在先生腦死的當下，慨然決定捐出全身的器官，這個毅然決然的決定救回了我的一條命，也俱足了今天相遇的因緣；這一天，正是2016年8月17日。
是什麼樣的緣份，才能在芸芸眾生之中與家屬巧遇，而這份相遇的悸動，讓二○一六年秋天一位父親的大愛能夠在今天持續溫暖著這個世界！天使有形的身軀終究離開了，人生的相聚也終有散會的時候，正因為這些捐贈家屬的大愛，才讓這許多的生命能以接力的方式繼續延續，而那存在我身體裡跳動的溫度，應該就是天使們留給這世界最恆久不歇的愛吧。
（作者為心臟移植病友。本文摘錄自《失去心跳的勇氣：重「心」出發，活出雙倍精彩的第二人生》 一書第126～132頁，感謝「時報出版」慨允轉載。）
Tags: 失去心跳的勇氣